疆宁

2064.01.31

我是林爱缕,死于地球公历纪年2064年1月31日。

 

我的故事,该从何讲起呢。

 

 

自从人类开始制造和使用工具,就自以为地球的主人,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掌握这个星球,即使那时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生活在一个星球上。

物转星移,社会变迁,经过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大幅度提升,人类的思想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们不再一味地顺应自然的变化,也不再盲目地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自然,他们开始追求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这时人类已经意识到他们居住在一个星球上,并且认可了“地球”这个称呼,人类开始宣传保护地球的理念,因为这是“我们的地球”,究其本质,还是在关注人类自身。

有些人关注地球的环境问题,他们认为如果人类不加节制地挥霍地球资源,不顾后果地肆意破坏地球环境,人类必将迎来世界末日。

有些人把目光投向宇宙,认为在地球之外还存在着强大的威胁,随时可能入侵地球,屠杀人类,侵占地球资源,同样的,人类将会迎来世界末日。

“世界”,一个与“地球”不同的概念,主要指的还是人类世界。

人类将这些担忧作为议题正式地提出和讨论,加以幻想写成小说,或者拍成影视作品。

 

在人类的想象中,世界末日是一次猛烈的未知袭击,比如海啸地震、行星撞击、太空入侵……

然而他们错了。

没有地动山摇,没有火山爆发,没有惊涛骇浪,也没有外星威胁。

这一天来得如此平静,起初甚至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变故从一个人类的死亡开始。

起初没有人在意他,后来也没有人记得他。

直到死亡人数屡破新高,人们才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个来势汹汹的敌人。

是顽固的病毒,还是新生的细菌?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正面临一场灾难,虽然忧心忡忡,但仍信心满满,毕竟在人类漫长的生存历史中,已经无数次面对疾病的袭击,但他们仍然存活下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的信心开始慢慢消退。

他们始终无法找到人类大规模死亡的原因,死去的人类体内不存在未知病毒或细菌的痕迹,他们就像是被随机选中了,只是在某一天全身器官迅速衰竭,然后在痛苦中迅速走向死亡。

人们称之为“死症”,无药可治的绝症。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类中出现了一名“先知”。

他准确预知了很多知名人物的死亡,包括他们死去的时间和地点。

先知说,人类如果想要避免毫无缘由的死亡,就要离开地球。

大部分人类选择怀疑,但是先知“死亡人数日破十万”的预言很快成为了现实,让很多人不得不信,尤其当在他们发现身在太空的宇航员并未出现任何死亡病例时,越来越多的人将孤注一掷的希望寄于虚无缥缈的未知星球。

一部分高层人士制定了一个离开地球的生存计划,代号“代达罗斯”。

在先知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了一个理论上来说适合人类生活的星球,暂命名为“新星”。并且选定了五百个将要死去且自愿参与计划的志愿者,作为第一批“太空移民”前往新星球。

“他们将在这里生存,直到‘死症’结束。”先知说。

 

在人们的理解中,这意味着太空移民会在新星上找到解决死症的办法,为此在第一批太空移民中优先安排了几位医学专家。

先知没有说谎,但是人们的理解出现了一些偏差。

太空移民确实得以在新星上生存,而且没有任何人患上死症,但是一个月后的检测结果显示——五百个太空移民全部失去了生育能力。

于是,正在准备中的第二次太空移民计划被推迟了。

 

不久之后,先知死亡。

官方声明语焉不详,据传先知死前身边有一个神秘的三角形,但这只是人们的小道闲谈。

自此之后,“代达罗斯计划”被暂时尘封,已经到达新星并且安营扎寨的太空移民此时变得尴尬起来。

他们只能在新星暂居,很快地重新建立起一个微型人类社会。

但他们没能找到解决死症的方法,直到地球上的死亡阴影在某一天悄然消退。

那时地球上的人类已经死去了半数有余,每个幸存的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代达罗斯”代表着勇气和理智,本来应该是火种,是希望,但现在却成了“叛逃”,成了“胆小鬼”的代名词。

 

不止如此。

 

新星球上的移民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

失去生育功能仅仅是一个开始,他们的基因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不止体现在细微处,而近乎物种的变换,仅就此而言,这些由地球出发的太空移民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为“人类”。

而我,就是这些太空移民中的一员。

 

 

2048年,我5岁,正式成为太空移民中的一员。

我之所以能以稚龄参加代达罗斯计划,是因为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名科学家,她叫张姻。

她的研究成果有很多,发表的文献更是不计其数,我对她的研究了解得并不深,但她的成就与对人类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地球上的某个奖项称她“重新定义了人工智能”,“是创造真正人工智能第一人”,人类对她的溢美之词不计其数。

在她之后,人们发现电影中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真的可以成为现实,电影不再是幻想,现实超越了电影。

即使关于人工智能的争议从未停止,但是在全球人类大规模死亡的时代背景下,母亲的研究解决了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因此收获了全世界的赞誉。

母亲没有因此止步,而是不断探索科技边界,但是由于诸多原因,她的研究最终被叫停了。

一年后,母亲申请加入了代达罗斯计划,加入第一批太空移民的队伍,并想方设法使我也成为了太空移民中的一员,因此我的名字并不在正式的五百人名单中。除了正式参加项目的核心人员,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也离开了地球,去往新星。

 

 

2053年,我10岁,母亲死在家中的书桌前,鲜血浸染了她手下的草稿纸,上面画了一个三角符号。

从此,我成为了一名孤儿,拒绝了母亲同事的收养建议后,孤身一人独自生活。

不过我并不孤独,新星上的大家都很关心我,而且我还有母亲留给我的人工智能——她所设计的第一个人工智能,我叫他“阿元”。

阿元住在一块手表里,我戴起来有一点大,甚至可以一路从手腕滑到肩头,于是每天都把他放在口袋里,小心携带。

在我心里,他不只是第一,也是唯一。他不只是人工智能,而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我曾这么对母亲说过,母亲却只是莞尔一笑,对我说:“人工智能是科技进步的产物,他们没有人类的情感,近似人只是因为有记忆模块和模仿功能。不管再怎么像人,也终究不是人。”

我那时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只是捧着阿元,疑惑地看着她,母亲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说道:“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个“以后”到来,母亲就不在了。

 

自从母亲去世,我就一直在调查她的死亡真相。

她死在家里,伏在书桌前,桌上铺满了许多纸张,有几张纸散落在她的脚边,她的手下压着一张泛黄的草稿纸,是一张数学题的演算稿纸,稿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字迹看起来也不像母亲的手笔。

桌上的水杯平躺,水渍模糊了纸张上的内容,我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纸就被收走了。

母亲的一切都被收走了。

他们说,母亲是因为劳累过度而猝死的。

我不相信,定定地看着他们,只想知道真相。

“不管你是否相信,这就是真相。”妈妈的同事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这必须是真相。”

 

 

2062年,我19岁,仍然在探寻母亲死亡的真相。

母亲去世之前,正在进行一项神秘的研究,她从不肯向我透露研究的具体内容,即使回到了家里也总是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不许我去打扰,在她去世前不久,研究好像获得了重大突破,她难得高兴地在吃饭时提起,说或许可以改变人类的命运,可是之后没几天,她就去世了。

我偷偷问了母亲的同事,对方却对此三缄其口,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项研究。

我坚信母亲的死亡同这项研究有关,但是我没有继承母亲的科研天赋,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无法深入母亲的研究核心。

母亲还在时,我就跟在她的身边,在她工作的研究室打杂,母亲去世后,我也一直在各个研究室打转,帮大家做点杂事,没有从事其他的工作——是的,我们也有工作岗位,也建设了必需的基础设施,只是与地球上比较要精简一些。

在只有501人居住的新星上,大家各司其职。

在最初得知丧失生育能力之后,一些人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时光,但后来,在时间的磨砺中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

医学研究者开始探寻自己身体的变化,不仅是想要恢复生育能力,更是想要寻找地球上死症的治愈方法。

其他研究者也在各自的领域继续探寻,许多年来一直忙于各种研究,希望能为地球上的人类留下他们的研究成果,即使人类已经不再把我们视为同类。

我一直是新星上年纪最小的一个,大家也都很关照我,可对于母亲的死亡,谁也不肯多说什么。

我只能在阿元的帮助下,独自摸索。

 

 

2062年1月31日,我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本子。

密码本藏在我床下的一个暗格里,如果不是那张床有些摇晃,我是不会想到把它搬开查看的。

我问阿元,是不是早就知道密码本放在这里。

“是的。”阿元的声音从手表里传出来,“这上面有张姻女士写下的笔记。”

我质问阿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要保护主人。”阿元说。

我很生气,也很难过,“就算是妈妈创造了你,可是我们也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你只知道保护妈妈的秘密,为什么不知道保护我的感受?”

“不是的。”阿元说,“一直只有你。”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只想好好看一看里面写了什么,刚要去试密码,又听见了阿元的声音,“请问您确认要查看吗?”

“对!”我说,“我要看!”

“好的。”阿元回答,随后就开始了倒计时。

“五,四,三——”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二。”

“一。”

再睁开眼时,我正坐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曾经有过类似的场景,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正在一片草地上,天空很黑暗,路边亮着灯。

“阿元——”我摸着手腕上的表,轻声呼唤。

“我在。”阿元说。

我问他:“阿元,我在哪儿?”

阿元告诉我,我在地球,地球公历纪年2012年1月31日的地球。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

周围有很多人在散步,我的打扮在他们中间并不算奇特,即使有些异常,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没有引起注意。

我四处走着,观察周围的环境,从周围人的反应中了解到,我正身处一个公园。

公园,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

我小的时候也是去过公园的,那时候爸爸还在,妈妈也不是后来沉默寡言的样子。

爸爸叫林森,他和妈妈是研究院的同事,两个人感情很好,研究方向也相近,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中,都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可是后来,爸爸突发器官衰竭,离开了人世。

不久后妈妈的实验项目也被叫停,遭受了生活的沉重打击后,她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虽然对我依旧很温柔,但整个人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之后更是决定带我参与代达罗斯计划,自此离开地球。

 

这个公园和我记忆中的很像。

我在长椅上坐下,明亮的灯光将四周照耀得宛若白昼,正想要理清思绪,却听见一旁不停传来叹息声。

我寻声望去,发现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看样子应该要比我小一些,腿上放了一沓纸,手上还拿着一支笔,正低着头不停叹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很好奇这时候地球上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又为什么而叹气。于是我悄悄挪动位置,一点点地靠近了他,发现他正在看一道平面几何的题目。

虽然我没有接受过地球上的正规教育,但是在母亲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教育,这种程度的题目我还是会做的。

那少年好像发现了我,抬起头来,侧侧身子警觉地打量我。

我冲他笑了笑,为他讲解了这道题目。

这道题目的关键在于给三角形画辅助线,少年很聪明,听我提到这一点后恍然大悟,没一会儿就打出了正解。

他有些害羞地向我道谢,说自己是在提前预习下学期的内容。

虽然我不太懂地球上这时候的审美,但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鼻梁高挺,睫毛浓密,特别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十分明亮,有点像我小时候见过的猫咪的眼睛,很好看。

他说他叫张明铭,就住在附近,因为父母在吵架所以跑出来躲清静。

我说我是林爱缕,第一次来这里,一个人出来散步。

他以为我是来旅游的,十分热情地向我介绍这附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他性格很好,我问什么他都能接上话,有时候我答不上来他的问题,尴尬地笑笑,他就很体贴地说起另一个话题,继续同我聊天。

我们聊了很久,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很多现在地球的消息,他还提到了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说2012年12月21日就是世界末日,不过他觉得这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那我的预习不是都白费功夫了。”张明铭挠挠头。

“不会白费功夫的。”我说,“我也觉得是假的。”

 

大概过了很久,公园里的人渐渐少了,张明铭接到了父母的电话,遗憾地说自己要回家了。

“你能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吗?”他说,“我可以带你玩。”

我没有电话,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于是只说自己很快就走了,让他把电话给我,以后有机会我会打给他。

他把电话号码背了一遍,我默默记在心里,但他怕我忘记,于是在我的手臂上又写了一遍。

他离开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联系他,我却只能冲他笑笑,不敢承诺。

 

他离开了,看起来很不舍。

我有些怅然,可还没来得及不舍,阿元就又开始了倒计时。

还是一阵刺眼的白光,睁开眼时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还在原来的位置——我的书桌前。

低下头,看见手臂上还写着张明铭的电话号码,蓝色的墨水还有些湿润,手指一抹,就晕染开来。

我回到了尝试打开密码锁的时候。

我问阿元:“刚刚发生了什么?”

“简单地来说,您经历了一次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穿越。”阿元说。

 

密码锁和穿越一定有什么关联,我问阿元,阿元却说我目前没有权限。

因为担心再次尝试解锁还会穿越,不知道这次会去到什么时间和地点,我不敢再去动那个笔记本,而是把它放在了抽屉的最深处。

思考了很久,我决定先不对别人讲这件事。

 

我问阿元笔记本的密码是什么,阿元说我没有权限。

好吧,我自己猜。

之后我一边思考各种可能的密码,一边尝试学习关于地球的知识,因为害怕别人看出端倪,我只能向阿元讨教,幸好阿元的知识库很丰富,在他的帮助下,我对地球和人类有了更多的了解。

半年后,我把妈妈的笔记本从抽屉里拿了出来,背上我的背包,里面放了很多为穿越之旅而准备的物品,包括在阿元指导下制作的身份证,只不过要等到穿越后阿元才能在系统里录入我的身份信息。

我紧张得几乎要喘不上气,开始尝试拨动密码,但是无事发生。

于是我将早已可能的密码一一尝试,我的生日,妈妈的生日,爸爸的生日,我们来到新星球的那一天……

但都不对。

我想要暴力摧毁这个所谓的密码锁,却被阿元阻止。

“张姻女士设置了特殊的保护装置,如果密码锁遭到了破坏,笔记本里的内容也将不复存在。”

“好吧。”我有些泄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能一边学习地球知识,一边继续尝试解锁。

 

 

2063年1月31日,照常背上背包,开始尝试密码,我喝了一口水,手指微动,把数字转到1127——咔哒一声,密码锁被解开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我的眼前又闪过了一道刺眼的白光,睁开眼之后,我又到了地球。

 

略微有些晕眩,我一下倒在地上,吐出了嘴里的水,水渍沾湿了我的衣角。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传来。

我摆摆手,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明铭?”我喃喃道。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打量了我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林爱缕?”

我点点头,他看起来很惊喜,把我扶到了一边的长椅上,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确认我没事之后,他提起了当年的事,说他那时候等了很久,问我为什么没有打给他,我只能说不小心把他写下的号码洗掉了,所以没能联系他。

“好吧。”他没有生气,仍然笑着,“原谅你了。”

“说起来我们上次见面刚好是三年前的今天,也是在这儿。”他说,“真巧。”

三年前的今天……

所以说现在是2015年1月31日,我默默在心里计算。

我们坐在长椅上聊起来,就像三年前一样。

他还是那么热情,毫无芥蒂地和我分享他的生活,他说自己刚上大学,学的医学,算是家族传承,因为他们一家人都是从医的。

“你是做什么的?”他好奇地打量我,目光坦率而不让人觉得冒犯,“我记得你好像比我大一些,但是现在看起来我们好像差不多大。”

“嗯,是的。”我说,“我今年20岁,应该比你大一些。”

“好吧,你比我大一岁。”他看起来有些沮丧,但眼中又有一丝了然,接着问我是不是也在这座城市上大学。

“不是。”我说,“我这次还是过来玩的。”

“哦。”他点点头,好奇地问道,“你读什么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我学习的领域有点复杂……”我支支吾吾地说,“是跟航天有关的内容。”

“好厉害啊。”他两眼发光,看起来更像是小猫咪了。

“……也没有很厉害。”我有些心虚,闪躲着眼神。

我撒谎了,我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厉害,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不,我甚至不是“人”。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忽然响起的音乐声打断——是他的手机。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我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到一旁去接电话。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听见阿元的倒计时。

“不——”我低声对阿元说,“起码让我跟他告别——”

话音未落,白光亮起,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仍然背着那个破旧的背包,衣角上还有一点湿润的水渍。

 

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确穿越的触发机制,但是很明显和妈妈留下的笔记本以及阿元有关。

我再次尝试询问阿元,他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很抱歉,您目前没有权限。”

我追问:“那我要怎样才能有权限?”

“很抱歉,您目前没有权限。”阿元说。

我继续追问:“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主人吗?为什么我还会没有权限?”

“很抱歉,您目前没有权限。”阿元还是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手表牢牢地扣在我的手腕,我有些崩溃,一只手握着表带,冲他大喊:“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现在很难过,也很困惑,你明明知道一切的答案,却不肯告诉我……妈妈的死,这些年我所追寻的答案,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不肯说……我把你当成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到底为什么……”

“……”这次阿元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自我诞生以来,所受到的第一条指令,也是在所有命令之上的第一指令,是要保护你的安全,其他所有命令都不得违反此条指令。”

“对不起。”阿元说,这次他的声音不再冷漠无情,反而恢复了平日的温柔,“您目前没有权限。”

“第一指令?”我喃喃道,“妈妈创造你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她甚至还没有和爸爸在一起,你收到的第一条指令怎么会是保护我?”

我擦了擦眼泪,“难道妈妈给你设置的第一条指令是保护主人?在妈妈之后,我成为了你的主人,所以你才想要保护我?”

“不是的。”阿元温柔地说,“一直都是你,也只有你。”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迷糊,“我不懂,你知道我不懂这些,说得简单一点好不好?”

“很抱歉。”阿元的声音近乎叹息,“您目前没有权限。”

 

我是拿阿元毫无办法,他平时对我算是百依百顺,可是在这些问题上却异常坚持。

前两次穿越都是在1月31日,按照这一规律,下一次穿越应该是在明年的1月31日。

但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已经解开了笔记本的密码锁,翻开后发现里面写满了妈妈的研究,很多我认识的文字和我搞不懂的符号,组合在一起就彻底变成了我不理解的研究内容,在我眼里大概就是——

%¥%#¥……智能……&¥……%&……&*……()*……¥……&*()进程¥%……#¥……*&*()&*&……*%&……¥%人类*()&……)()*——()设置&……%&&¥……&%¥&*……*&()()**……&……%……&*()计算机……¥…………%&机器人……&¥%&()*&……&……&*)&()()——

完全搞不懂。

但我害怕里面会有什么不小心遗漏的重要内容,于是只能在阿元的指导下一点一点地学习,虽然还是很难搞懂,但总算知道了妈妈在写一段很复杂的代码,至于这段代码的功能是什么,它所指向的未来又在哪里,我还是搞不懂。

中间还有几页被撕掉的部分,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有残留的纸张痕迹证明他们存在过。

 

 

2064年1月31日,我又穿越了。

果不其然,还是之前的地点——那个公园。

然后,我就又遇到了他——张明铭。

他好像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公园。

他还记得我,委屈地问我之前怎么又跑掉了,我只能说是家里人联系我有急事,所以我没来得及和他告别就突然离开了。

我再三向他道歉,他才表示勉强原谅我。

他想要和我交换号码,可我没有手机,只能推脱说自己的手机坏了,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手机店,从他的手机里掏出了一个小卡片放进了新手机里,然后交给了我。

“不许还给我,也不许扔掉。”他说,“现在我总算知道怎么联系你了。”

 

这次阿元没有突然开始倒计时,一直到天色渐晚,阿元都很安静。

张明铭说要送我回住处,我有些慌张,说还没有定好住在哪。

他看着我,上下打量了我两眼,问道:“你离家出走了?”

我愣了一下,说:“大概……差不多吧。”

他带我来到一家酒店,去年穿越时阿元已经趁机入侵系统录入了我的信息,身份证这一关是过了,但我没有这边的货币,只能借口说钱包丢了。

张明铭说可以借钱给我,帮我开了一个房间,让我住下。

“你就不怕我是个骗子吗?”我问他。

“如果骗子能沦落到你这个地步,要么是骗术差,要么是太善良。”他笑了笑,“就算你真是骗子也没有关系,我们家钱很多,你可骗不完。”

他看了一眼时间,“我现在在医院实习,晚上要值夜班,明天有空再联系你,好吗?”

我点点头,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大人的样子了。

哦,对了,这边现在是地球公历纪年2018年1月31日。

上次见面时我比他大一岁,现在他比上一次见面长了三岁,而我只长了一岁。

这样看来,他确实算是个大人了。

 

我们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联系。

我的吃喝住行,都是他出的钱,我平时做什么他都不太管,只是要我拿着手机,他要确定我没有偷偷逃跑。

他一有时间就会出来找我,带我出去玩,出去吃好吃的。

长大以后我第一次在地球上待了这么长的时间,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因此经常四处闲逛。

我买了一副蓝牙耳机,这样阿元就可以和它连接,而不是大庭广众之下通过手表外放,不过自从到了地球上,阿元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他说地球上现在还没有专属于他的能源网络,因此他只能尽量减少能量消耗,以备不时之需。

 

我在酒店住了一个月,直到张明铭邀请我去他家住。

他的家很大,比酒店的房间大,也比我住过的家要大。在他的家里,我有自己的卧室和独立的卫生间。

他最近在医院的急诊实习,忙得晕头转脑,几乎不怎么回家。

一天晚上,他难得回了家,还炒了好多菜。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我吃着他做的番茄炒蛋,有些疑惑地问他,“你是在包养我吗?”

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有些生气,还有些无奈,“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困惑地歪歪头,“我吃你的用你的,还住在你家……”

“你隐瞒了很多事情,而我连问都没有问。”他轻叹一声,“说真的,我很想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想,我也可以找人去查你的背景,但是我没有。”

“我不是不好奇,而是想要听你说。”张明铭看着我,有些无奈地笑了,“如果我想包养你,会是这种态度吗?”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里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但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你……”

“我喜欢你。”他看着我,郑重地说,“我喜欢你。”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无措,问我:“你喜欢我吗?”

我来不及反应,只能凭借本能反应愣愣地点头。

他一下笑起来,本就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你要做我的女朋友吗?我们在一起吧!”

我慢慢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在他期待的眼神里缓缓点头。

 

我们恋爱了。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也没有人教过我。

这真是奇妙。

 

最神奇的是,恋爱的时间过得格外的快。

不知不觉间,距离我们决定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五百天。

 

最近我感觉自己不太舒服,一天晚上,我正和张明铭一起吃饭,闻着炸鸡的味道,忽然觉得一阵反胃,这本来是我最喜欢点的外卖,这天却觉得油腥味无比恶心,我捂着嘴往洗手间跑去,把张明铭吓了一跳。

我吐得几近虚脱,以为自己生了什么大病,但又害怕去医院可能会暴露自己异于常人,正在纠结,忽然听见张明铭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不可能!”我下意识回答。

我不可能怀孕,新星上的大家都丧失了生育能力,我也不会例外。

“怎么不可能……”张明铭有些激动,抓着我的肩膀发问,“你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来过月经,但每个月都会假装,然后到我之前的卧室自己住几天。

“我……”我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撒谎,“我上一次……是正常的。”

“那也说不定……”张明铭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匆忙起身,“楼下有药店……我马上就回来!”

 

我怎么可能会怀孕呢?

我怎么可能会怀孕呢!

看着两条色彩鲜明的横杠,我的脑子乱作一团,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这怎么可能?

这居然会有可能?

 

张明铭高兴得简直要疯了,还说明天就要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我推脱不得,又听见他提起结婚的事,心里更是慌乱。

我只能说自己有点累了,回到房间锁上门,慌张地问阿元怎么办。

“要不然……我想办法流掉吧。”我低声道,“现在应该还小,吃点药,或者用外力击打,应该……”

“不可以。”阿元的声音又急又快,是我从未听过的紧迫,“绝对不可以。”

我问他:“为什么?”

“我要保护你的安全。”阿元说,“你所描述的行为将严重威胁你的生命安全,因此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那我该怎么办?”泪水让视线逐渐模糊,我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软弱,脑子像被糊住了一样,半点动不得。

“你可以去医院检查,他们不会发现任何异常。”阿元说,“我为你安排的身份,系统里找不出任何漏洞,档案也是完整的,但是如果在现实中细查,不用担心。”

在他沉稳的声音里,我慢慢冷静下来,逐渐停止了抽泣。

“你想和他结婚吗?”阿元问。

“不。”我咬着唇,眼中仍含着泪,“我不能和他结婚。”

擦了擦眼泪,我说:“我会想办法劝他的。”

 

张明铭是铁了心要和我结婚,第二天就带我去了他家的私人医院做检查,妇产科的医生认出了他,于是私下通知了院长,也就是张明铭的父亲。

当张明铭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居然要和一个来路不明且已经怀孕的女朋友结婚时,震惊之余表示了他们的反对。

我竭力劝说张明铭不要和他的父母对着干,又说自己不想让情绪太激动,先保持冷静,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总之就是想拖延时间。

我问阿元什么时候能回去,阿元的回答像往常一样——“很抱歉,您目前没有权限。”

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我和孩子一切都好,但是我心里却不能百分百地确认,直到阿元向我再三保证这个孩子出生后也不会有任何异常,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怀孕同样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但是不太舒服。

不如恋爱好玩。

 

我每天都在想以后应该怎么办,想孩子的未来,我和张明铭的未来,人类的未来……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或者说不得不长大。

我很努力地去想,大脑却好像不听使唤,阿元说是因为怀孕后体内的激素变化影响到了大脑,对此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劝我放宽心。

可怎样才能放宽心呢?

 

快到预产期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影像,脑中仍然乱作一团。

这时门口传来了声音,张明铭回来了,他走到我的身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他买回家的东西——奶瓶、衣服、鞋袜、小毯子,然后他拿出一个密码本,兴奋地说:“这个本子可以用来写育儿笔记,封皮是软皮的,书脊这儿还藏着一个暗袋,可以放笔……想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密码,对了,可以用今天的日期当密码,1127……”

我没怎么听进他说的话,只是看向他买的东西,微笑着点头作为回应。

这个密码本和之前妈妈留下的本子长得很像,只是颜色不太一样……

这个念头在脑中飞速地划过,留下一丝痕迹,很快被愁思淹没。

 

又过了两天,张明铭兴高采烈地提着一个盒子进了门,说是有好东西给我看。

“我今天看到这手表,跟你的表特别像。”

他催促我拆开礼盒,我微笑着,近乎麻木地撕开包装,然后看见了一块手表。

不该说是相像,而是一模一样。

只是礼盒里是崭新的,而我手腕上的却有些破旧。

我摸了摸手腕,摸到表盘上裂开的细纹,自我有记忆起就有的裂痕,妈妈没有修补过,我也没有动过。

一块新,一块旧。

张明铭把这块手表戴在手腕,伸手和我相碰,“我们各自一块。”

 

第二天一早,张明铭在厨房做早餐,我从床上起来,右手一不小心扫到了床头柜,把柜子上放置的手表打翻了,我大着肚子蹲不下,正要喊张明铭,却看见了那崭新的表盘上刚刚摔出的裂痕。

 

两块表,一块新,一块旧。

是不同的。

分明该是不同的。

 

一瞬间天旋地转。

我惊叫一声,然后失去了意识。

 

“……麻醉……严重……”

“…………………………”

 

“爱缕……爱缕……”

“看,我们的女儿……”

“……她代表了我们的美好姻缘,就叫她小姻,好不好……”

 

等到我恢复清醒,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身上还连接着很多仪器,看房间的布置应该是在医院的病房,房门紧闭,屋内只有我一个人。

“阿元——”我的声音嘶哑又低沉,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我在这里。”

声音是从右侧传来的,我微微转头,余光扫到阿元,似乎是在病床边的柜子上。

我低声问他,“阿元,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请您将问题描述得详细一些。”阿元说。

我暗暗苦笑,心中各种复杂滋味一同翻滚。

“你一直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对我说。”我无声地低喃。

阿元没有回复我,而是说:“下一次穿越将在五分钟后开始,请做好准备。”

我问:“什么准备?”

阿元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到了地球公元纪年2064年1月31日的新星,半小时内,必死无疑。”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次死亡并不是结束,是吗?”

“是的。”阿元说。

“那什么时候结束?”我追问,“会有结束的时候吗?”

这次轮到阿元沉默,然后我第一次听到他迷茫的语气,“我不知道。”

我竟然因此而感到了一丝轻松,轻声问道:“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是吗?”

“是的。”阿元安慰我,“别害怕,我在过去等你。”

我笑了。

“你明明没有感情,却能察觉别人的感情,所以我才总会觉得你是有生命的,明明你有的只是……”

记忆模块和模仿功能。

 

记忆中她的话语重新浮现在脑海,血泊里她压在手下的草稿纸,初见时我为他在三角形上添的那条辅助线……

好像一切都在慢慢串连,只缺几个重要环节。

 

 

我低声唤着阿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道白光打乱思绪,一个晃神,我已经回到新星上的家,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卸了力,只能一只手撑着桌子,微微喘气。

我的状态果然很糟糕。

我抚摸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笔记本,果然在书脊处发现了个暗袋,颤抖着掏出里面藏着的两张纸。

是她的笔迹。

 

逐字看过,直到最后一个标点。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两张纸放回原处,再将本子上了锁,把密码打乱。

我已经没力气把它藏起,只能竭力将它推到抽屉的最深处。即使有人找到了它,想要一探究竟,也会因为不知密码而无可奈何,如果想要暴力解开,就会自动销毁……

 

我趴在桌子上,脑中思索未停,死亡却不等人。

 

 

我是林爱缕,死于地球公历纪年2064年1月31日。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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