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宁

我的英雄啊,死在他的战场上


有小爱,有大爱,不论性别,不分年龄,不辨身份,不喜勿入。



五岁那年,我那吸大烟把家底掏空了的爹把我带到了满春院,打算把我卖个好价钱。

我的手腕被绳子紧紧捆住,被磨破的皮肤渗出血丝,而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听着我爹和人大声争论着什么。

我看着大街上一张张陌生的脸,街角破旧的碗和颤抖的手。忽然我看见一个小贩,他从巷尾渐渐走近,一边吆喝叫卖一边展示着手上的大架子,架子上插着许多糖葫芦,焦黄的糖衣包裹着艳艳的红果,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我直勾勾地盯着那架子,看它离我越来越近,一串串糖葫芦好像要奔入我的口中。

“想吃吗?”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连连点头,下意识地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人。

薄唇俏鼻丹凤眼,肤如凝脂眸似星。

这些话都是我后来学会的,当时的我只能直愣愣地说一句:“你真好看。”

他笑了,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好看的不得了,让我也跟着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他给我买了串糖葫芦,把我从我爹的手里买下来,把我带回了家。

他告诉我,从今天起,我没有爹,只有师父。

 

“师父。”

我咬了一口甜甜的糖衣,入口的红果又酸又涩,让我苦巴巴地皱起了小脸。

“哎。”他应了一声,看着我把一张脸吃成了小花猫,几乎要酸倒了牙还咬着红果不放,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拿着手帕为我擦了擦嘴角。

 

 

看着我那曲溜打结还沾满污渍的头发,师父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着人拿了个剃刀,直接将我剃成了个光头。

“剃了头,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会更好看。”师父怕我不愿意,哄着我说,“等会儿给你拿糖吃。”

其实我没有不愿意,我也不觉得剃了头是什么大事。

师父把我带回家,还给我买糖葫芦吃,他那么好,长得又好看,他说什么我都愿意。

可是谁又不喜欢吃糖呢。

于是我没说什么,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师父为我烧了水,还让戏班子里的姐姐为我洗澡。

洗完了澡,又在换了水的澡盆里泡了好久,泡得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所有的灰暗都一并洗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舒服的感觉,真好呀。

泡完澡,换上师父为我买的新衣裳,我喜滋滋地跑到师父面前,让他看看我的新模样。

师父摸摸我的小光头,勾了勾嘴角,夸了声好看。

于是我也就觉得自己很好看,乐呵呵地上了饭桌,和师父一起,吃了顿饱饭。

原来吃饱饭是这样的感觉,真好。

 

 

师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角儿,我跟着他,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要起来练功。

“你不要觉得苦,跟我学了唱戏,有一技傍身,起码不会饿死。”师父摸摸我的头,声音很温柔,眼神却很坚定。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第一次看师父在台上唱戏,我就一下子喜欢上了。

 

师父擅唱花旦,妆点扮相,描眉画眼,玉面粉腮,黛眉红唇。

眼儿媚心儿洁,一眼可勾魂,一念可夺魄。

世间女子亦难寻如此绝色。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真好听啊,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台上的师父。

师父唱得好听,扮得也好看,什么都是最好的。

我也想像师父一样,站在台上,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为我鼓掌叫好。

 

 

午后,满园花蕊芬芳,师父躺在摇椅上,慢慢轻摇。

我为师父沏了一壶清茶,放在石桌上。

师父轻轻吹去茶杯上方飘浮的热气,问道:“我们丫头有没有喜欢的戏啊?”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看戏里带兵打仗的大英雄都是男人,有没有女英雄,女将军呢?”

“有啊。”师父笑吟吟地看着我,“等我们丫头长大了,就上台当女将军。”

 

 

———

 

 

王少爷又托人送来一颗珍珠的时候,师父刚卸了装扮,正在洗脸。

我为师父递上手帕,师父纤长的手指微翘,接过帕子,轻轻将脸上的水珠拭去。

乌木盒子古朴素净,里面装着一颗浑圆剔透的珍珠。

师父轻轻拿起那颗珍珠,玉指轻拈,宛若凝脂,竟比珍珠更晃眼。

在师父的示意下,我找出一个鸡翅木雕花的首饰盒,轻轻打开,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熠熠生辉。

师父轻轻将手中的珍珠放在盒中,首饰盒里终于满满当当,再无半分余处。

 

每回王少爷听完戏,总要派人送来一颗珍珠。

一次又一次,一颗又一颗。

已经攒满了整整一盒。

 

这些年来,不论台上台下,想捧师父的人都不在少数。

可师父总是淡淡的,从不会高看谁一眼,不论谁送来礼物或有邀约,都一律婉拒。

大多数人被拒绝后便就此作罢,可也有人看不惯师父的作风,肆意来找麻烦。

多数时候,这些麻烦都被班主挡回去了。

可有一回,一个公子哥仗着家里有点权势,不依不饶地叫师父陪他喝酒,还借着酒劲装疯卖傻,谁也劝不住。

恰逢王少爷在场,才平息了这场事端。

 

现如今时局混乱,无论有多少钱财在手,都不如一杆枪好使。

而王少爷手里管着许多杆枪。

背靠王少爷的军阀势力,再也没有人会轻易来寻我们的麻烦。

也是那一日,王少爷送来了第一颗珍珠。

而师父收下了。

 

这是师父第一次收下礼物。

我很惊讶,好奇地去问他为什么。

师父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这五年来,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乌黑的发丝梳成两个小髻,红色的发带缠绕着秀发,挽成漂亮的花样。

“我们丫头长高了许多。”师父看着我,眼神温柔,“但还是个小丫头呢。”

 

 

王少爷几乎每天都会来听戏,听完戏后也总会送来一颗珍珠。

不知不觉,攒下了一盒又一盒。

这日师父下了戏,看客们也都散了,我端着水盆去到后台,却被人拦下了。

是王少爷带来的人,说王少爷正在里面,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师父一向最重规矩,从不让戏班之外的其他人进后台的,居然让王少爷进了后台?

明明我才是和师父最亲近的人,如今却成了闲杂人等。

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像是有人将老醋和辣椒面搅拌后洒在我的心上,酸涩辛辣,难以言说。

 

我端着水盆退到了一旁,暗暗去想在后台正发生着什么。

他们是在聊天吗?会聊些什么呢?师父会像对我一样,温柔地对王少爷笑吗?

止不住的好奇和苦涩像雨后的竹笋,在我的心里疯狂生长。

但我也别无他法。

我不是不敢和王少爷的人呛声,只是害怕我硬闯师父会生气。

 

后来,王少爷每次来听完戏,都会到后台待一会,他走后好一会儿,师父才会叫我进后台。

师父还是像平常一样,温柔地对我笑,笑容中却好像更多了几丝柔软。

师父两颊粉红,嘴唇红润,微微喘着气,面上有一层薄汗,像是平日里连演数场后卸了力的样子,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同。

我担心师父是身体不舒服,关切地问了他。

他却瞬间红了脸,绯红从脖颈一路染到耳后,白玉一般的肌肤在红晕的渲染下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师父素日里总是冷淡不近人的样子,就算在我面前温柔许多,却也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神色,比台上的杨贵妃还要多了几分娇媚。

我不知怎么的,瞬间也红了脸,热气几乎要熏到头顶。

师父轻咬红唇,眼中一缕水光划过,近乎羞愤,但又好像有些别的什么。

但他只是淡淡地摇摇头,让我端水来。

师父的嗓音一向清亮,此时却好像多了几分喑哑,好像一把小勾子轻轻地在我的心上挠啊挠。

 

一次王少爷又到后台来找师父,这次他来的好像很匆忙,只带了一名随从在外看守。

戏班的人都知道王少爷会到后台来找师父,所以大家都早早离开,不敢靠近。只有我小心翼翼地观望着,想找个机会去偷看。

方才见只有一名随从同王少爷在台下听戏,我便特意嘱咐了跑堂的伙计要勤添茶水。

如今那随从的脸憋得通红,左右张望了一阵,见没有人来,于是快步跑向了茅厕的方向。

我见他离开,蹑手蹑脚地上前,凑到门口,轻轻推开门,沿着缝隙向里面张望。

 

师父抬着头,上半身微微后仰,纤长的脖颈向后挺直,喉结轻轻滚动。

一层层戏服被剥散开来,如玉般白皙的肩头上散落着几缕发丝,凸起的锁骨正中间有一颗红痣,锁骨上还点缀着几枚红印,像是雪中红梅,诱惑人心。

王少爷单膝下跪,伏在师父胸前,看不清动作,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师父轻咬下唇,两腮粉红,眼中水光泛泛。

王少爷军装笔挺,一只手搭在师父的腿上,看不清去处,只能见到轻微的动作。

嘀嘀哒哒的声音响起,我寻声望去,看见那浑圆剔透的珍珠撒了一地。

师父难以忍耐般地自唇间溢出一丝轻吟,他闭着眼睛,眼角发红,脸上是近乎痴狂的欢愉。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微微后退了两步,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慌乱地跑走了。

后来,王少爷还是几乎每日都要在后台单独和师父待上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是王少爷后来每次都要带上三个随从在外看守。

我再也没有去偷看过。

 

我好像知道了师父和王少爷在做什么,但又好像不完全知道。

没有人教过我这件事,但戏中唱过,我也听别人提起过。

所以师父和王少爷是互相喜欢的关系吗?

两个男人,也可以吗?

我满腹疑惑,但又不知该向谁说,只能默默藏在心底,等待时间为我解答。

 

春秋冬夏已过三载,转眼间,我已经到了豆蔻年华。

这天是师父把我买回家的日子,是我认准的生日。

我靠在树下,等着师父叫我进后台。

王少爷的随从守在门口,看了我两眼,并没有赶我走。

这三年来,王少爷每次来听戏都要带着他们三个,他们对王少爷很忠心,从来不和别人说一句话。

像王少爷的狗。我心里闪过一丝恶劣的想法,明知恶劣,可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不想做什么部长局长委员长!”屋里忽然传来王少爷的一声怒吼,像是气急了,随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屋里人低语几句,王少爷的低吼声中好像带有几分泪意,“我只想要你。”

我被吓了一跳,怕王少爷气急动手,不由向前走了两步,却见王少爷气冲冲地推开门,冷峻的脸上还带有怒意,他对上了我的眼神,冷哼了一声,示意随从跟上他的脚步,大步离开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我没等师父叫我就进了门,却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师父坐在镜前,脊梁挺直,神情淡漠,眼圈却微微泛红。

我走近了师父身前,想要说些什么,几度张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轻声问一句:“您没事吧?”

师父轻轻摇了摇头,对我招招手。

我蹲下身子,伏在师父的膝上。

师父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今日梳了两根麻花辫,一直垂到胸前。师父扫过我的发尾,发出一声感慨:“我们丫头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嗯。”我轻声应道,“今天我生日,师父给我煮面吃好不好。”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脑袋。

我静静地伏在师父膝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许久,我的发上落了几滴雨。

 

“王少不日迎新娘,军政联盟一家亲”的消息传遍全城时,我正在为师父梳发。

烫金的喜帖倚着鸡翅木雕花的盒子,在桌上展开,那手写的字体笔锋锐利,不像喜帖,倒像战书。

师父怔怔地看着镜子,好像在思索什么。

岁月对他格外温柔,时光留下的细微印记也不过为他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韵而已。

“师父。”我犹豫着开口,轻声问道,“您伤心吗?”

师父微微一愣,在镜中对上我的眼神,忽然一笑,笑声清亮,像在台上一样,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父轻轻抚过眼角,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我们丫头还小呢。”

 

 

———

 

 

王少爷一家叛逃的消息传来时,师父刚刚下了台。

外敌入侵,战乱连年,来听戏的人少之又少,可师父仍然坚持每日上台,即使台下空无一人,也要唱完挂牌的戏。

听到消息,师父独自在后台坐了许久,桌上鸡翅木雕花的盒子张张合合,圆润饱满的珍珠明明暗暗。

恰似师父眼中的光芒,一瞬闪耀,一瞬熄灭。

 

城破之后,外鬼入侵,城里上下到处都是哭闹一片。

班主早就带着戏班子逃往他处,只有师父和我还留在城里。

有人传话说,那些外鬼子们想听师父唱戏。

师父应了,邀请他们到戏园来。

 

我很不解,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试探地去问师父要唱什么的时候,师父说,他们点名要听贵妃醉酒。

师父没有理会我的欲言又止,只是平淡地叫我去吃饭。

师父煮了面给我吃,炸酱肉丝浇面,葱花香油点缀,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吃完饭后,我去洗刷碗筷,挥了挥手,水滴落在泥土里。

师父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要为我洗发。

师父亲自烧了水,纤长的手指轻揉我的头皮,略过发尾。

用帕子将头发擦了三回,师父陪着我,在院子里晒头发。

阳光拂过我的发丝,亲吻我的头皮。

师父沏了一壶茶,将清茶递到我面前。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喝茶,不知不觉间,一壶茶已经见了底,我的头发也干了。

 

师父说要为我挽发。他拿着木梳,从发根梳到发尾。

“这簪子是我娘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传给你。”师父拿出他最宝贵的一根木簪,为我挽了发髻,“我们丫头,要多吃饭,遇事不要那么冲动,稳重一点……”

他对我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像是小时候我第一次独自出门,明明只是要去买糖葫芦,他却止不住地念念叨叨,生怕我迷了路。

我其实很喜欢听他叮嘱,可不知为何,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仿佛不受控制一样,慢慢地合上了。

“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耳边师父的声音很近很近,忽然一丝温软轻轻点在我的眼皮,“我们丫头,一定要好好活着。”

 

 

———

 

 

我醒过来的时候,戏园已经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师父死在台上,台下还有满满当当的焦尸。

 

他早就做好了一切打算,托人把我带去了班主他们身边,还给我留了好几盒珍珠。

他没有唱贵妃醉酒,反而唱了穆桂英挂帅。

他让我好好活着,却独自走了条死路。

我的师父。

 

 

后来,我带着那根木簪去了很多地方。

在大上海穿着旗袍唱歌跳舞,暗流涌动。

在重庆的街头与人擦肩而过,心领神会。

在战场上戴着红十字的标志,枪林弹雨。

……

 

 

好像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有人送我鲜花,有人唤我英雄。

有人赠我奖章,有人为我鼓掌。

我只是微笑着,温柔地,不说话。

 

我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容颜已经不再年轻,我用木梳梳着头,从发根到发尾,用木簪轻轻挽起。

珍珠我只留了一颗,藏在抽屉的最深处。

那几个鸡翅木雕花的盒子倒是都还留着,就摆在桌子上。

 

收音机里传来几句戏文——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我闭上眼,看见师父站在台上,目光如炬。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

 

 

我的英雄啊,死在他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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